博士的实验室搬到试验田,农田里“种”论文
6年硕博,他累计在张池村种了两年田,找到了田间油稻连作更加固碳的原因,并把这一成果写进了博士论文。5月28日,华中农业大学土壤学专业博士生张顺涛通过博士论文答辩,即将进入博士后研究。
“我博士毕业于张池村。”5月29日,完成论文答辩的张顺涛特意赶回沙洋县曾集镇张池村——沙洋油菜科技小院(以下简称“科技小院”)所在地,与村民和科技人员告别。次日,张顺涛挽起裤管和师弟师妹一起,完成了试验田插秧任务。
6月1日,博士生张顺涛在试验田里插秧。这是即将毕业的他在这里最后一次下田。
来到张池村的硕博生九成没有干过农活,张顺涛也一样。在张池村的两年他与普通农民一样,育秧、插秧、割稻子、割油菜成了他们的生活日常,晴天一身汗,雨天一身泥,与老农人比赛种田,“农业小白”最终战胜了农村老把式。60岁的村民王方明表示,自己种了40年田,败在这些年轻人手上是服气的,他们的产量摆在那。
科技小院脱胎于2005年的华中农业大学油菜测土配方施肥田间试验站,2011年成立沙洋油菜科技小院。科技小院创建人、华中农业大学资环学院鲁剑巍教授告诉长江日报记者,博士或者硕士待在科技小院的时间并没有统一要求,但至少一年的历练,硕博阶段很多学生累计时间达到两年,既是学习的需要,也有一定情怀,大家愿意把更多时间放在农田里。
除张顺涛博士毕业外,今年,从科技小院还走出了一名植物保护专业硕士生阮鹏诚,二人分别成为科技小院走出的第15名博士和第36名硕士。
“在生产中找问题,在问题中找科研,而不是从论文中找科研。”李小坤是从科技小院走出的第一个博士生,已成长为华中农业大学博导的他认为科研小院对学生的影响巨大。在他看来,当年科技小院不仅帮助自己找到农业生产一线的问题,也了解到农民的迫切需求,给自己的科研指明了方向。
“我博士毕业于张池村”
沙洋油菜科技小院走出了51名研究生
“你博士毕业于哪里?”“张池村”。6月是毕业季,在沙洋县曾集镇张池村田间,两名满身泥巴的华中农业大学研究生也要毕业了,他们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沙洋油菜科技小院所在地张池村当农民,因此他们自称毕业于张池村。育秧、插秧、割稻子、割油菜成了他们的生活日常,晴天一身汗,雨天一身泥,平均下来种两年田他们才能拿到博士学位。科技小院先后走出51名研究生,他们第一次下农田往往不知所措,但几年下来,“农业小白”战胜了农村老把式。
农业小白
博士生张顺涛第一次种田种蒙了
在试验田栽最后一手秧后,方娅婷和张顺涛将分别成为张池村科技小院走出的第15名、第16名博士毕业生。
“一蔸,两蔸、三蔸……”,6月1日早上7时,张池村刚从睡梦中醒来,科技小院8名研究生已在试验田移栽秧苗,一边数着蔸数一边插秧。每块试验田25平方米,纵向19蔸、横向29蔸是他们换算好的插秧密度。
博士生张顺涛和方娅婷挽起裤管在试验田栽完最后一手秧,他们将分别成为张池村科技小院走出的第15名、第16名博士毕业生。在硕博阶段6年间,两人均在村里累计待了700多天。
在田埂上,拉着曾集镇农机服务中心原主任杨运清、徐维明和几位村民的手,即将离开张池村的张顺涛有些依依不舍。“莫忘了张池村!”“不会的,我博士‘毕业’于张池村。”
胡子拉碴、小麦色皮肤……人群中的张顺涛与村民一个样。2017年7月,皮肤白皙、身形微胖的研一学生张顺涛第一次来到张池村,不仅不识油菜,连稻谷也不认识。从小在河南平顶山长大的张顺涛没有种过田,见得最多的是小麦和玉米。在张池村第一次下田就“蒙了”,他害怕田里的虫子,特意穿上了高筒雨靴,结果因身子太重双脚深陷淤泥动弹不得,污水也倒灌到雨靴里,在几个同学的合力帮助下才脱身。这一幕恰巧被年近七旬的农业老把式杨运清看到,对这个新来小胖子的表现他直摇头。
让杨运清摇头的远不止张顺涛,来到张池村的硕博生九成没有干过农活,初进农田笨拙的动作常常引来村民发笑。有人打起退堂鼓,以水稻叶子过敏、油菜花过敏为由,拒绝下田。还有人觉得太累,读个研究生跟农民一样,闹着要退学,“我妈要是知道这样读研,肯定不会让读”。
短暂的抵触和不适应很快被师兄师姐们轻松化解。施肥的、不施肥的、施有机肥、用秸秆肥田……9块不同的试验田如同科技乐园,很快勾起“农业小白”们的兴趣。翻田、旋田、分区、开沟、播油菜籽、灌水,等待油菜籽发芽,他们每天都在等待种子的变化。
村里谁家的田种得好,张顺涛会前往取经。2018年整整一年,张顺涛没有离开过科技小院,在四季轮回中独自完成一季油菜和一季水稻的种植,还学会了开农用三轮车,送肥料拉秸秆忙个不停。这年11月22日,二十四节气中的小雪,张顺涛一人坚守在科技小院,白天围着油菜苗转悠,晚上在实验室忙到深夜。这一切杨运清看在眼里,“张顺涛这个博士生看来还真能吃点苦”。
11月23日,张顺涛收到一个生日蛋糕,是杨运清送的。“年轻人都像你这样,农业大有希望。”一边吃着蛋糕,一边回忆杨主任的话,张顺涛眼含热泪。
杨运清告诉长江日报记者,20世纪90年代,张池村种两季稻,当时的口号是“一亩田,吨粮千元一担油”,但是劳动强度大,农产品品质不高。2005年,科技小院的前身——华中农业大学油菜测土配方施肥田间试验站落户张池村,耕作模式也变为一季粮一季油,口号则是“一亩田,担油吨粮双千元”。油菜品种由双高油菜到双低油菜,现在普遍种的是高油酸油菜,虽然产量增长不多,但是效益增加了不少,农民种田积极性提高,再也没有撂荒田。
两战两胜
博士生方娅婷种田让种田大户信服
方娅婷正在给不同的试验田准备相应的土壤“添加物”,为后期分别进行的土壤肥力研究做准备。
今年26岁的方娅婷来自贵州毕节,她担任了两年科技小院院长职务,今年5月收割完油菜,方娅婷举荐博一生赵剑接任院长一职。“赵剑家在农村,小时候干过农活,吃苦耐劳,还学会了开农用三轮车。”在她的眼中,赵剑最能吃苦。
6月1日晚,科技小院三楼实验室灯火辉煌,刚履新不久的赵剑带领大家进行小麦油菜轮作后水样肥力的分析,实验进行到午夜。次日凌晨5时,赵剑开农用三轮车把肥料送到试验田边,分给不同的试验田块。“5亩试验田,有6个试验,分油稻两种,每个试验有10个处理,每个处理又有3个重复。若明天移栽玉米,还需要协调农工和肥料。”当上院长的赵剑劳动量成倍增加。
“做给农民看,带着农民干。”再苦再累赵剑始终记得上任院长方娅婷的叮嘱,当有人喊累、不想下田的时候,他会拿这句话激励大伙。
方娅婷告诉记者,这句话并非她的发明,而是2019年7月她来到张池村时导师鲁剑巍教授的当面嘱托。这让从没种过田的她心里直打鼓——“我们几个学生真能带着农民干?谁信啊!”
“要想取信于农民,就要像农民一样干。”方娅婷记得,她和几位研究生,有时忙到晚上8时才收工,甚至提着电筒割小麦、做水稻含水量测定。研究生们没日没夜拼命干让村民们都很吃惊——“没想到你们比我们农民还辛苦。”
“干劲虽然大,不一定有产量!”村里几名种田老把式望着几位研究生笨手笨脚干农活的样子,并不信任。“我们就真的种不好田吗?”方娅婷想用油菜的产量说话,主动找到村里种田大户,希望能比试一下产量。有20年种田经验的村民王雪梅主动接招,种了40亩责任田的她拿出了最好的地块参与比赛。
2020年,王雪梅的油菜亩产355斤,方娅婷的试验田油菜亩产530斤;2022年,王雪梅的油菜亩产增至452斤,方娅婷的试验田油菜亩产也增至708斤。方娅婷两战两胜,让王雪梅心服口服,主动找到方娅婷请教增产技术。
方娅婷告诉记者,她是按需用水和施肥,而王雪梅没有做到这一点,用水基本靠天,在施肥上,王雪梅追了一次肥,而她追了两次。“精准施肥、精准用水是我获胜的关键。”
今年60岁的种粮大户王方明几年前也输在学生手上。“不服不行,(他们的)产量在那摆着。”这位种了40年田的老把式也开始观摩小伙子小丫头的种田方法,一改过去施肥打药的老套路。
南北友谊
博士生谢发萍与奶奶交流种菜经验
谢发萍和同学们一起整理从试验田里取来的土壤样品。他们要将这些在不同施肥方式下形成的土壤晾干后,再分别进行肥力检测。
比赛的胜利让科技小院成员有了信心。“读了个博士,还在种田?”植物营养专业的博士生谢发萍再也顾不上父亲的牢骚,将自己种油菜高产的消息告诉了远在河南信阳的奶奶。谢发萍的父母都在外面打工,只有奶奶在家种田,得知自己的孙女也在种油菜,她就经常打电话跟孙女交流经验。“你今年种的油菜怎么样啊?我今年种的油菜收成很低。”上周,刚收割完油菜的奶奶便给孙女谢发萍打来电话。谢发萍告诉奶奶,该如何给油菜施肥,如何给油菜打药,而不是撒了种子就不管了,需要精细化管理才能提高产量。“没想到奶奶听进了我的话,准备明年按照我的法子来。”
张池村全村耕地面积5730亩,476户,1932人,人均耕地远超全国平均水平。“中国油菜看湖北,湖北油菜看沙洋,沙洋油菜看张池。”沙洋县农业农村局局长周洪华表示,沙洋已举办了三届省级油菜花节,尤其是今年的油菜花节,接待游客300万人次,实现旅游收入15亿元。沙洋油菜种植的源头技术都来自科技小院,科技小院给沙洋县输送的毕业生已成长为农业战线的骨干。
种出名堂
在农田里找到论文方向
张顺涛和方娅婷合力将一袋秸秆运往试验田
张顺涛在张池村种田期间,找到田间油稻连作更加固碳的原因,并把这一成果写进了博士论文。他的下一站是去中国农业大学继续读博后,跟随张福锁院士,研究如何让滇池边的村民实现农业增收。
方娅婷则将“油菜养地”作为自己的科研方向。当地农民早年也发现种一季油菜后,水稻产量会更高,但疑问没有解开。方娅婷在实验中发现,“油菜养地”的实质是油菜根茎以肥料进入土壤,种油菜本是消耗养分的,但是消耗的养分又用另一种形式还回去了,油菜被称为“友好植物”。
“在生产中找问题,在问题中找科研,用科研服务生产,而不是从论文中找科研。”方娅婷深切领会到学农者自身价值,她将“油菜养地”新因素的发现写进博士论文,获得导师鲁剑巍教授的肯定——“完全体现了科技小院的价值理念”。
“吃过自己种的油菜薹,味道真的很不错。”来自新疆巴州的研究生孟孜贞今年2月8日第一次来到科技小院,很快将自己的科研锁定在油菜两用上,“油菜掐了菜薹做菜,但是延缓了7到10天的成熟期,追肥后菜籽产量比不追肥产量还要高”。
孟孜贞的父母在巴州种辣椒,他们对女儿的选择很是支持,经常打来电话交流农业问题,鼓励女儿在油菜两用的科研上多努力。
有人从农田里找到科研,也有人从农田里直接找到offer。廖世鹏是科技小院走出的35名硕士研究生之一,因为种田出彩,仅凭硕士学历,廖世鹏获得了华中农业大学聘书,成为该校资环学院科研助理。
2013年6月底,研究生廖世鹏第一次来到科技小院,面对一块块试验田,廖世鹏同样蒙了。“父母都是武汉国棉厂职工,自己又是家里独生子,田也很少见过。”无奈之下,廖世鹏直接拜村民为师,帮忙村民打农药割稻子割油菜,顺便学习大量种田的技巧。一来二去,他很快跟农民打成了一片,还利用所学发现几起农户“油菜叶片变黄、植株矮小”的缺氮症状,被农户肯定。
3年硕士研究生,廖世鹏在张池村种了2年田,他以娴熟的农业技术获得科研助理的岗位。“种田算是种出了一点名堂。”
“作物不放假,我也不放假。”知农爱农的廖世鹏在科技小院一待就是10年,手把手辅导几十位研究生种田。今夏,廖世鹏将前往丹江口和鄂尔多斯,成为烟叶种植、玉米种植科研基地的带队老师。
“科研小院对学生的影响巨大。”李小坤是从科技小院走出的第一个博士生,如今已成为华中农业大学博导,近年也将自己的学生送到科技小院历练。在他看来,当年科技小院对自己的培养影响深远,不仅帮助自己找到农业生产一线的问题,也了解到农民的迫切需求,给自己的科研指明了方向。
长江日报记者对话沙洋油菜科技小院创建人鲁剑巍教授:
让“农业小白”也能种好田
记者:科技小院的价值在什么地方?
鲁剑巍:2005年,我到沙洋油菜测土配方施肥田间试验站时,我的导师张福锁教授便有了一句发自肺腑的追问:培养农业人才都是不下地,只写几篇论文就完事吗?2011年他支持我创办科技小院,一边零距离、零门槛、零时差、零费用服务于农户,一边尝试新的育人模式。为了能一心一意搞好科技小院,2013年我辞去了华中农大资环学院副院长职务。从科技小院12年的育人成果看,我可以自豪地说,每个从科技小院毕业的学生,他们不仅发现了农业农村很多未能解决的问题,也发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,骨子里形成了知农、爱农、学农、帮农的思想。
记者:在农村,即使是老把式,为何种田的产量会被你们科技小院青年学生轻易赶上呢?这说明什么问题?
鲁剑巍:过去,在农村老把式种田用水就是大水漫灌,用肥就是多多益善,有时候农作物全生育期追肥三四次,但效果并不好,肥料不能多也不能少。科技小院除了在作物品种上优选外,还采用科学施肥、秸秆还田等措施培肥土壤,提高地力。减少化肥施用量,提高肥料利用率。这说明农村要不断推广科学种田。目前沙洋县正在推广“化肥减量增效”行动,化肥用量减少,不仅增产节本,还可以使环境更友好。
记者:一般人看来,做农活很苦,干农业很累,有没有办法解决农民的双手,让他们更轻松种田?
鲁剑巍:大家应该改变对农业农民的刻板印象。在农业机械的帮助下,现在种田已不需要像过去那样亲自动手,更多的是田间管理技术对产量的影响。要把农民种田“大肥大水”的习惯改变为科学施肥、精准浇灌,科技小院不仅提供了技术帮助,还给作物量身制定配方肥料。一袋肥料就可以解决农作物生产周期的全部营养元素,如氮、磷、钾、硼、锌、镁等,可以做到从出苗到收获,一次施肥即可,不需要中间追肥。现在大多数时候,农民种田已经不需要汗流浃背,我们完全可以让“农业小白”也能种好田。
记者:有农业公司在农产品上标注“不用化肥农药”,只使用有机肥,并以此宣扬高品质。不用化肥农药是不是意味着农产品质量更好?
鲁剑巍:目前社会上对农药和化肥的使用有些妖魔化。农产品产量和品质并不同步,用化肥会获得高产,但会影响一定品质,过分追求高产会牺牲一定品质。有机肥和化肥都需要适量,有机肥过多一样污染环境,且污染持续时间更长。农业离不开农药化肥,农业产量的一半来自化肥农药的使用,不施农药会减产25%到30%。科学施肥用药可以把农药化肥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。